安全

曾經，有人在部落格上，留下了這樣的意見：「要正面人生的暗處，把它翻攪出來，與人分享或者是訴諸於文筆，其實需要很大勇氣…人到底是應該釋放悲傷憤怒，還是嘻嘻哈哈過一輩子就算了？」

勇氣？那種東西我是沒有，但是，人生的暗處也是可以正面。請聽我說說一個沒有人說過的故事：

小學生，與姊姊、弟弟共用一個書桌。書桌很大，三個人可以同時使用，那是父親從牆上拆下來的一個木頭門。而小學生的位置，就在沒有門鎖所留下的那個洞上。所以，功課簿上，常常有「破洞」，那是鉛筆戳穿的痕跡。

父親會帶母親與三個小孩子，到青年公園放風箏、玩飛盤。這是記憶中，父親少數會出現笑容的時候。

高中的時候，準備大學聯考，高中生用的書桌，就是父親的辦公桌，位於父母的房間。凌晨兩三點，父親熟睡的臉孔與鼾聲，以及永遠都讀不完的書，伴隨著一盞桌燈，那是高中生在高三那一年，印象深刻的事。

他曾經跟父親提過，就讀「私立台北醫學院醫學系」或「國防醫學院醫學系」，其實都可以。他也花了不少唇舌，提醒父親，就讀國防醫學院不需要註冊費，還有零用錢可以領。然而，父親只有一句話：「去讀私立的。」

大三那一年，父親修整地下室，抽積水、拌水泥整地、舖瓷磚、粉刷牆壁…樣樣自己來，說要做一個讀書的地方。

大學生到見習那一年，接觸了病人，心有所感，開始發憤唸書。父親也因為身體漸漸無法負擔工作，進入了半退休狀態。

實習那一年，奶奶中風了，從此不再能與人溝通。

入伍前的一個晚上，父親在廁所中劇吐。他就坐在小椅子上，一陣一陣地作嘔，夾雜著濃重的呼吸聲。這時，大學生才驚覺，他所認識的父親、印象中的父親，已經變成了眼前，這麼一個需要幫助的病人。大學生走到父親的身邊，蹲了下來，摟著他的肩膀，輕輕地對他說：「爸！我們去急診室好嗎？」大學生知道父親不喜歡上醫院，卻見此時的父親點了點頭。

住院期間，對父親的身體做了完整的檢查。之後，將父親列入了心臟移植的名單中，再進一步做移植相關的檢查。而大學畢業生在這期間，也入伍服役。

那是一個夏天正午，受訓的醫官在部隊中，接到父親病危的電話。經過請假的行政程序與等待，趕到醫院時，父親最後一面還沒見到，卻只見急救中的醫師搖了搖頭。身邊的母親跌靠在他身上，發出悲鳴似的哭聲。為了不使眼淚滑落臉頰，他抬起頭來。他記得，這時，透過加護病房的玻璃窗望出去，看見的天空，好藍好藍。那一天，是民國八十六年八月八日，父親節。

有許多事情，後來，他斷斷續續地才知道。

大學考試放榜時，父親對母親說：「一個小學畢業、一個小學沒畢業的夫妻，竟也可以養出一個醫生子。」

父親在當兵時，曾因未加入國民黨，被安排不合理的公差勤務。也許，這是他堅持不去就讀國防醫學院的原因。

父親對於無法給孩子們一個讀書的地方，一直無法釋懷。雖然獨自將地下室整修完成，身體狀況卻急轉直下。

奶奶曾說，老了最怕給人照顧，成為別人的負擔。身為長子的父親，卻要面對中風的奶奶。

父親住院的期間，症狀已經改善，完成所有的檢查了。醫院的醫師評估病情後，同意返家靜候移植小組的通知。父親節早上，辦完手續之後，搭乘計程車回家。父親一生當中，應該很少坐計程車吧！快要到家的時候，父親在車上喪失意識，車子轉回醫院急診室，經急救後轉送加護病房，仍然回天乏術。據推測，可能是陣發性的心律不整。父親沒有痛苦地離開人世，痛苦的，是活著的人。

如果說，要拿到醫師證書，才算是醫師的話。這個醫師是父親去世後，才當上醫師的。若要說，小人物含辛茹苦，拉拔孩子長大，出人頭地，這是一個值得驕傲的成就與光榮，那麼，父親的確沒有享受到。

就這樣，自從父親去世後，心中的事情不去整理，彷彿也還好，沒有什麼明顯的痛苦，生活也是這樣地過。只是，這十幾年來，每逢父親節，醫師會讓自己忙於工作，要不然，就是讓自己喝醉，這一天，他不想清醒。

接受完住院醫師的訓練，離開花蓮時，同事送給醫師的卡片上，寫著：「有你在的地方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。」對於一個從事麻醉工作的醫師，安全，是啊，安全，這應該是對他最大的讚美吧！

近日，這位醫師獨自一人，在高速公路上開著車。忽然之間，有關父親的種種回憶，如大潮般襲來。

霎時間，他領悟到，安全，是啊，安全，父親的的確確曾是他的安全來源。他在求學時，在父親的保護傘下，曾經擁有安全的幸福；他在父親生病，死亡時，歷經失去安全的痛苦。

沒有了安全的他，在生活、工作、照顧病患時，努力地追求安全；而現在，他終於也成為了別人的保護傘，也成為了別人的安全了。只是，如同記憶中的父親一樣，醫師也漸漸地沒有了笑容。

成為安全的壓力，竟是父親與兒子所承受，相同的人生歷程。只是，父親已經還完了債，兒子卻正在成為父親的樣子。輪迴？也許，這就是所謂的輪迴吧！

當情緒的大潮襲來時，兒子想對父親說的是：「爸，我…不想長大，可不可以…不要這麼勇敢…不要這麼堅強。」他咬一咬牙，「我…我好想你。」在這種時刻，醫師還是勉強自己笑出來。但是，眼淚卻不由自主地掉下來。

「嗯…開車行駛於高速公路上，時速110公里，還是不要隨便流眼淚。經驗証實，這樣，會有危險。」這時候，醫師是真正地笑了出來，在佈滿了眼淚的臉上。

故事，在這裡，暫時告一段落，也許，最適合。

那麼，「人到底是應該釋放悲傷憤怒，還是嘻嘻哈哈過一輩子就算了？」其實，這不是個單一的選擇題啊！你看看這位醫師，兩件事他都做得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