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年

論語這本書中有一句話：有朋自遠方來，不亦樂乎？
如果，來的人是醫學系同學，論交情，還不算朋友呢？
如果，談論的，是病人死亡的事情，怎麼會快樂呢？

「一個將近四十歲的女性病人，患有全身性紅斑性狼瘡（SLE, Systemic lupus erythematosus），藥物控制了十幾年，也固定使用類固醇的藥物；腎臟受到波及，腹膜透析也開始了三個月；心臟功能不好，左心室輸出分率（EF, Ejection Fraction）只有二十幾左右；多根手指末梢壞死，預定做切除術。」

我的這個同學，一個麻醉科醫師。

「月亮臉，水牛肩，四肢消瘦，軀幹腫大，皮膚變薄。一眼看上去，就是典型庫欣氏症候群（Cushing syndrome）的表現。」

全身性紅斑性狼瘡的病人，有時候因為病情需要，必須使用類固醇。而在長期使用類固醇的藥物之後，就會有庫欣氏症候群的表現。

「看著雙手與雙腳上的一個個淤青，不必護士告訴我，我也知道，點滴很難打上。」
「當我成功地將靜脈留置針送入血管之後，我可以感覺到，病人全身緊繃的肌肉一下子放鬆了下來；我彷彿聽到了，病人鬆了一口氣的聲音。」
「讓病人進入麻醉狀態之前，我與她寒暄了幾句。在全身滿是病痛的情況之下，病人仍然可以說了個冷笑話，還自顧自地笑了起來。」
「我陪笑著，完全是由於禮貌的緣故。這個病人麻醉風險這麼高，我實在沒有辦法開懷。」

照顧脆弱的病人，不管是誰，都會感受到壓力吧！而麻醉科醫師就是常常處於壓力的當下，他們是這方面的常客。

「我打入靜脈型麻醉藥物做誘導，讓她進入麻醉狀態；我用喉頭式面罩（laryngeal mask），維持她的呼吸道；我打開吸入型麻醉藥物，使她維持麻醉狀態。」
「在整型外科醫師的執行之下，手術進行地相當快速。」
「手術結束時，就停止了吸入性麻醉劑。我移除了喉頭式面罩，維持著病人的呼吸道。再過五到十分鐘的時間，病人就要甦醒過來了。」

大學時期的麻醉學，細節的部份，我早就還給老師了，只記得一點點的大綱。手術前有麻醉前的評估、手術後有麻醉後的訪視。至於一般人認為最重要的，也就是在開刀房發生的，就是麻醉的誘導、維持及甦醒。

「突然間，病人的心跳速變慢，兩三分鐘內，就從每分鐘八十幾下的心跳，掉到六十以下。變化來得又急又快，我的處置也必須很快速、很果斷。」
「我並不是對這樣的意外狀況毫無感覺，我只是知道，這個時候若是不冷靜，整個救援行動就會是一場慌亂劇，而慌亂的情況，會使醫療人員無法完全發揮自己的專業。」
「壓低著聲音，我下著一個又一個的醫囑，給予一種又一種的急救藥物；壓抑著不由自主顫抖的手，我完成氣管內管的插入，置入中央靜脈導管，也開始體外按摩術；在此同時，也因為病人出現各種不同的心率型態，電擊了幾次。」

開刀房從理論上來說，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地方。各種異常的身體狀況，都希望進入開刀房後，得到修補、改變；離開開刀房之後，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。
但是，在開刀房中，若是發生了意外狀況，幾乎可以肯定，不是什麼好消息。

「在開刀房，一個多小時的急救過程中，我只是一個專業的麻醉科醫師。壓抑自己的感覺、顫抖的雙手，做出符合高級心臟救命術中所建議的要項。在此同時，思考著病人情況惡化的原因；並請外科醫師向家屬解釋目前客觀的事實狀況，以及我們正在做的努力。」
「病人情況絲毫不見任何起色，急救效果有限，非常可能宣佈死亡。」
「一般認為開刀房是不適合宣佈死亡的地點。所以，我與外科醫師取得共識，一面做心臟按摩術，一面將病人送至加護病房繼續急救，也許，在那裡，宣佈死亡。」

充滿希望的開刀房，不會成為宣佈死亡的場所，這也許只是凡人情感上的共識。事實上，一個人若是命該絕了、死神若是伸出手了，不管這個地方是不是充滿希望，不管這個地方是不是稱做開刀房，生命還是會就此結束的。
醫師能有什麼作為呢？也許，只有面對突然的狀況，做好自己該做的事而已。
難道，閻王要人三更死，醫師真的能把人留到五更？

「我在加護病房協助急救好一陣子後，回到開刀房。」
「房間已經打掃乾淨，空氣中只留下消毒藥水的味道。手術檯上躺著的，是下一個要接受手術的病人。剛剛一個多小時的急救過程，彷彿就像是一場夢。」
「那間開刀房，應該當成犯罪現場，用封鎖線圍起來。應該有人宣讀我的權利：你有權保持沉默，你所說的每一句話，都將作為承堂證供；應該將我拘留起來，然後開始展開調查，找出病人情況直轉急下的原因；應該查看醫師處理過程有無瑕疵、有無應注意而未注意的情事。」
「不過，現實世界似乎不是這樣子運作的。同一個麻醉科醫師，在同一個開刀房房間，對另一個病人開始麻醉誘導；而前一個病人，還在加護病房急救中；這樣的現實情節，可以用諷刺來形容吧！」

我一直靜靜地聽著這個故事的發展，對於同學的敘述，我並沒有打斷。
在這個接近死亡的路程上，同學在一句話一句話之間，夾雜著令人室息的沉默。
在沉默中，在只有彼此細微呼吸聲的空氣中，我不時打量著同學的臉色，沒有表情的他，眼光總是落在我不知道的遠方。
但是，當他說到「宣讀我的權利」時，竟然自顧自地笑了起來。
這樣子的苦笑，我並不是沒有見過；只是，當這樣子的苦笑，出現在我不熟悉的同學臉上，我還是不免感到心酸。

「我在開刀房又忙了好一陣子之後，前往加護病房查看之前急救的病人，才得知，在加護病房急救不到一個小時，病人已經宣告死亡。當我離開加護病房的時候，在前廊哭倒在地的人，應該是病人的母親吧！那樣傷心的聲音，迴盪在小小的前廊之中，經過的我，卻沒有稍作停留。」
「當天下班之前，我已經被告知，家屬可以接受病人離開的事實。」
「我感到訝異，家屬為什麼沒有要求一個“交待”呢？」
「當天下班之後，我開始尋找原因，病人情況直轉急下的原因。由於麻醉、手術過程我幾乎全程參與，心跳驟降的那個時刻，就是在我眼前發生的。重點是，為什麼？在那個時間點，到底發生了什麼？」

成為醫師的過程中，我們在學校研究生理、大體解剖、病理、藥理、內科、外科、婦產科、兒科…等等，以為將青春投注在這些學問上，就能夠掌握身體的奧妙、就能夠扭轉生命的消失。
等到青春逝去，成為醫師之後，才明白，身體、生命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容易。
在遭遇過幾次死亡之後，開始發現，死神的來去都不給理由，死神對任何人都是予取予求。
更糟糕的是，關於死神，我們醫師，不知道的事，多的是。

「儘管家屬沒有要求一個“交待”，我自己卻要求自己，要給病人一個“交待”。我不停地回憶整個事件，不停地尋找原因。」
「當天晚上八點左右，突然想到，晚上還沒有進食。我又認真的回想，也確定了，當天午餐也沒有吃。奇怪的是，完全沒有餓的感覺，沒有想吃東西的慾望。」
「我告訴自己，這個時候，生活更要嚴格控制。該吃的時候要吃、該睡的時候要睡，讓作息正常，不使自己對別人造成影響。」
「我到了便利商店7-ELEVEn微波了一個便當，強迫自己吃下去。」
「我勉強自己將心思放在食物的咀嚼上，卻察覺不到食物的味道。」
「我的心思一直回到開刀房中，那件已經發生了的事情。而且，這件事情還不斷地重覆上演，重覆上演到不會忽略其中任何一個小細節。」
「在我吞嚥食物的時候，我的心思可以回到自己身上，感受到食物通過喉嚨的過程。我提醒自己，不要噎著了。之後，調整自己的呼吸，再次咀嚼、分心、吞嚥、呼吸。」

同學敘述著那一天下班後發生的事情，用著沒有高低起伏音調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，還有一句話與一句話之間，那種令人室息的沉默。
時值夏天，我卻感到不寒而慄，身上起了雞皮疙瘩.

「我過著規律的生活。時間到了，不餓沒關係，強迫自己吃著沒有味道的食物；時間到了，不想睡沒關係，將安眠藥吞下去，強迫自己躺在床上，眼睛閉起來。」
「在此同時，我也工作、值班、維持著專業。我沒有與任何人談論這個事件，就好像事件從來沒有發生過。」
「只是，我的心有它自己的想法、做法，我的心思完完全全地在回憶著那一天，開刀房中發生的事情，尋找著在那個時間點，什麼原因，讓病人的情況直轉急下。」
「只要自己一有空閒，就不由自主地展開調查。察看病人當天一分鐘一分鐘的生命跡象變化；察看病人這三年來的門診追蹤情形；察看病人這半年來的住院過程；察看病人這一年來的影像檔案。我的心思，就一直放在這些資料，想找出，任何有關的蛛絲馬跡。」
「其實，我也明白，醫療同業人員對於這件事情，會有什麼樣的猜測、推論；大概不外乎就是：麻醉科醫師的愚蠢，造成病人死亡之類的吧！只是，連我身在現場，幾乎全程參與的人，原因都還需要努力追查，為什麼不在現場的人，就可以隨意發表言論呢？而且，這些言論，不一定符合事實，卻會傷害別人。不過，我沒有時間在乎，因為，我只需要對一個人負責。而那個人，身體早已僵硬，孤單地躺在冰冷的地方。」

醫師遇到這樣的醫療意外事件，都是怎麼去面對的呢？對於相關的情緒及壓力，又如何去排解呢？
換個角度來看，對於同事遇到醫療意外事件，我們又是怎麼表達關懷及幫助？
我發現表情不多的同學，在這個時候，皺起了眉頭、咬了咬牙。讓我在霎時間明白，是我想太多了。面對？排解？關懷？幫助？只是我對人世間不切實際的想望而已。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傷害還會繼續，人的苦難是永無止盡的。

「第五天，我在影像檔案中，發現病人接受過胸部電腦斷層檢查。在左心室中，有一個大型的球形血栓（ball thrombus）。」













「當時，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臟用力地跳了一下；剎那間，一切的疑團煙消雲散，我找到了病人死亡的原因了；然後是油然而生的喜悅；接著，我又對自己的喜悅感到罪惡。」
「這個球形血栓突然掉落，將左心室的血流出口完全堵住，血液根本流不出主動脈瓣。這完全可以解釋開刀房中，病人直轉急下的病情、不見起色的急救。」

這一次，死神把人帶走的方法，在五天後，終於被發現了。
就算這次死神的手法被調查出來了，醫師們應該感到高興嗎？
我的想法還是一樣：關於死神，我們醫師，不知道的事，多的是。

「找到原因之後，我不是因為時間到了而去吃東西，而是因為有了饑餓的感覺。而且，吃東西也有了味道。睡覺前的安眠藥劑量也漸漸地減少了。」
「我的心思不再停留在病人生命跡象變化、門診追蹤情形、住院過程、影像檔案。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問題：為什麼這件事發生在我身上？」
「你知道雪山山脈當中，有一條稜脈是雪山西稜嗎？在事件發生後第七天，我和花蓮的山友去走了一趟。」

「這個問題，一直佔據著我的心思，我將它們帶上山了。」
「雖然確切的時間與地點，我不清楚，不過，我知道，在經過大雪山之後，我就停止了問題的追尋。」
「從雪山西稜下來之後，生活恢復了正常。正常…可以這麼說吧！我整理在山上所拍的相片，寫上說明，在部落格上發表。我計劃著下一次上山的行程。我正常地上班、下班、值班。」
「我在麻醉科內的併發症討論會上，不帶表情地說明這個病人死亡的原因。我在大外科的併發症討論會上，不帶表情地再次說明一次，甚至，可以在開會時，開個小玩笑。我也在南區麻醉科月會上，用冷靜、專業的口吻又說明了一次。」
「生命中，發生了這種事，怎麼可能忘得掉呢？事實上，人就是會忘掉，好像事情沒有發生過，若無其事地繼續生活。只是，你會不由自主地再想起來。在大年初一時候，想到這是母親沒有女兒的新年；然後，在五月第二個禮拜天，想到這是母親沒有女兒的母親節。」
「只是，這些不由自主想起來的事情，不太一樣。好笑的是，這些事情，漸漸清晰了起來的事情，與醫療、專業卻沒有什麼關係。那些小事，就像是：當我打上點滴時，病人放鬆下來的感覺；病人在麻醉前說的冷笑話；還有那個病人自顧自地笑了起來的表情；到加護病房探視時，那個哭倒在地的母親；還有那個迴盪在前廊，傷心的聲音；另外，那個經過她的身邊，沒有稍作停留的我。」

了解一個人，要到什麼程度，才能夠稱做是朋友呢？
在我的生活中，從來沒有遭遇過如此壓抑的人，壓抑到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程度，同時也壓抑到令人真正地感到心疼。
可以確定的是，我真的不了解這個說故事的人。
他真的只是一個醫學系的同學，論交情，還算不上是朋友。

「為什麼這件事發生在我身上？經過了一年，我還是沒有答案。這個問題，應該被留在大雪山了。在特別的日子，偶然會回想起來，但是，對生活不會造成困擾。」

關於這個問題，我也沒有答案。不過，誰會有呢？
我一直聽著同學的故事，完全插不上嘴，也無法做出評論。這些關於個人情緒、感覺、想法，不適合在討論會中發表；討論會中，只能談論事實，
要擁有什麼樣的力量，才能夠將死亡事件的情緒、生命問題的追尋，壓抑到這樣的程度、這樣久的時間。
雖然心中感到心疼，可是，我沒辦法，我完全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話語。
請他吃個飯，這是我身為一個同學，還能夠做得到的事情。
一邊吃著飯，我們兩個聊的事情，不外乎工作、健保、家庭、感情、政治、經濟、環保、生態…等等。有關生命、死亡，太過於沉重，不適合吃飯的時候談論。
吃完飯後，我送同學去搭火車。在天橋上，看著火車漸漸進站。

「謝謝你。」

我用懷疑的眼神看著同學，不了解他的意思。

「病人在你面前死亡，醫師怎麼可能忘得掉呢？事實上，我真的忘掉了，好像事情沒有發生過，若無其事地繼續生活。只是，今天，一年後的今天，我不由自主地想到，那個母親過了整整一年沒有女兒的日子。今天，我來找你，只是因為今天我不想一個人渡過。」

我心頭一驚。今天這一天，對同學來說，不是三百六十五天中，一個平常的日子。這一天對他來說，具有特別的意義。
可是，我還是沒辦法，我還是完全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話語。
我只能看著他，剪了票，走下天橋，進入火車。一直到車門關上，火車啟動，漸漸地愈走愈遠。
我站在天橋上，隨著火車漸行漸遠，慢慢地感覺到驚嚇情緒的平復，也感覺到晚風吹來的涼意。
生命不會一直是沉重、難熬的；死亡不會一直是痛苦、難堪的。就像火車繼續向前，到了下一站，會有不同的風景一樣；隨著年紀、見識的增長，生命、死亡也許會有不同的面貌與意義。
只是，一年的時間，大概不足以解決生命、死亡的問題吧！同學壓抑的情緒，恐怕還要持續好一段時間。
不過，我實在沒有資格說這些風涼話，畢竟，我也是找尋答案的人。